一位伦敦外汇交易员的消失

　　当我们请作者做个自我介绍，为下面这个真真实实发生在脱欧那天的故事做个背景说明时，作者给了我们这么一段话：

　　“在伦敦金融城搬砖的新入金融狗，职业是人力外汇交易员，没错就跟你们在《华尔街之狼》里看到的交易员一个样子，不过不要想歪我是前半部分的那类。主要工作就是搜寻各个货币的点差然后尝试从中交易赚钱。”

　　6月23日9:30 公司

　　“英镑涨了！英镑涨了！”

　　“多少多少？”

　　“1.47750（英镑/美元，下同）！黄金在跌啊，这架势100%留欧啊，没跑，赶紧抄一波！”

　　“你们那边，看看赌场赔率！”

　　“昨天赌场出消息啦，Ladbrokers那边留欧2/9（代表留欧的话能赢11/9的钱）BETFair那边赔率1.28，点这么小，赌场那边是消息定了吧？”

　　“我早就说了嘛，傻子才去投脱欧，脱欧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吗？还是脱欧后跟自己这个小岛国上面的区区6000万人玩贸易？再蠢，也不可能拿自己国命运开玩笑。做秀！都是做秀！卡梅伦这点小心机，喜欢拿着公投骑墙吃两头，我还看不穿他？这次退欧就跟苏格兰那次一样，折腾半天最后不是还得乖乖留下？”坐在角落的W叔，来伦敦已经20多年了，在这个行业也是6、7年了。

　　“W叔，你老婆那边投的什么啊？”

　　“她那边投的留吧。最近每天都叮嘱我，要让我一定投留，我偏不，我就要投个退出，反正也不缺我这一票。”

　　“你可是看多英镑的啊，这么投可是跟自己对着干。”我友好的提醒了W叔一下。

　　“我不能什么都听媳妇的，这次我得自己做个主。”W叔晃着刚买好的咖啡，仿佛要证明什么似的，狠狠的喝了一口，当然，烫的不轻。

　　“烫烫烫烫！哎小Z（就是我）我们要不要打个赌？一个礼拜咖啡，我下留欧。”我刚准备把价格往上抬抬，或者时间再延长点，老板来了，“你们几个，大白天的不好好盯盘，净瞎聊天，再这么干今天工资没了啊！”

　　我和W叔赶紧各自回电脑前，装作一副努力盯盘的样子。

　　“还有你们剩下的人，手里有英镑的最好别留，这次市场波动不会小，等等结果再决定怎么做吧。胆子大的可以趁机捞一笔，这可是翻倍的好机会。”老板说完顿了顿，“今天晚上我在办公室通宵看唱票，你们有没有想一起的？”“我、我我、我…”齐刷刷的，办公室举起了3/4的手，“好那你们各自准备准备，晚饭我请，那边的实习生也关注一下，这是你们人生可能遇到的为数不多的大事件了。行了那就各自看盘，最后再说一遍！小单！小单！”然后大家各自回到了工位，早上的办公室还是跟往常一样，沉浸在喊价的，报数的，亏钱骂娘的和赚钱请可乐的声音中。

　　6月23日12：00 楼下意面店

　　W叔拉我下楼吃一家新开的意面店，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期间我得知了W叔的爱人在伦敦的政府部门工作，为了呼吁人们留在欧盟，前段时间英国政府还挨家挨户的发小册子。这些东西的印刷，光投递和推广据说就花了930万英镑，还被鲍里斯（脱欧的领袖人物）狠狠地攻击了一番。

　　虽然W叔的交易盈利情况一直都不错，但比起爱人来好像还差那么一些，在家里的地位也基本上是排在他们家狗之后。并且W叔这个人胆小，做交易的时候不是确定95%以上盈利的单子，他从来不做。

　　突然，W叔跟我说：“我准备偷偷干一票大的，今天晚上准备全仓上，午饭我请，你别泄露出去。”我一口虾仁差点没喷出去，“你疯了！老板今早特地嘱咐了，让全体人小仓，你这是明显要跟老板对着干啊，饭碗不要了？”

　　“你懂什么，英国退欧这么大的事情很罕见的，就英国这架势，绝对出不去，晚上这单要是成了，我这接下来几年就能横着走了。”说这番话的时候，W叔的眼睛里露出一股你平时在他身上绝对看不到的亮光，那是一种极端自信的人流露出的气场。

　　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点头是答应了W叔保守秘密不说出去，摇头是总觉得W叔这个样子好像是在哪里见过。然而我最近每天熬夜打守望先锋（一款网游），记忆力下降，让自己清醒清醒。

　　中午午休的时间并不多，很快，我们就吃完各自上楼备战下午的市场。

　　6月23日21：45 公司

　　“上来了！上来了！”英镑从1.48190开始了一波飙升，一路涨到了1.4990。

　　“还有15分钟投票结束！华尔街那边应该是有消息了，砸了一波盘啊。”我瞥了一眼角落里的W叔，他的嘴角微微上扬，看来是在低点做了一波买单，正在暗自高兴吧。

　　“自从上次那个留欧派女议员被枪杀了之后，脱欧对于英国来说基本上就只剩下了理论的可能。就是为了那个可怜的女议员，英国人民也得去投留欧。”他对英国留欧这件事情根本不抱任何怀疑，仿佛他是从未来穿越回来，就为等待这一天。

　　“老W你就这么自信？世上没什么事情是绝对的。”老板开腔了。

　　“老板你放心，这几天我把民调看了个遍，你看哪家民调是退欧高于留欧的？你再看看咱们周边这么多“I’M IN”（留欧派口号）的人，从你出地铁就有人给你宣讲leave的坏处，人们都不傻，降低自己生活标准的事谁会做？”

　　“行吧。总之你们做单的都小心，还是那句话，抢了就快跑，千万别贪！投票快结束了，你们盯好BBC。”公司电视早就调整到了BBC频道，主持人宣布唱票马上开始。

　　6月24日00：00 公司

　　除了BBC的新闻播报，此时办公室内就只剩鼠标和键盘点点点的声音，每个人都在等着BBC的主持人宣布结果。一共382个计票点，今晚注定要很难熬。

　　一小时过去了，先公布的几个南郡城市里，脱欧派以50.5%的票数暂时领先。

　　W叔给我递过来一包樱桃，“来两个，晚上要盯好久呢。”我谢过W叔，他把樱桃放我桌子上之后就翘着二郎腿继续看他的盘，好像现在领先的是留欧派一样。

　　“法拉奇发话了！他说他从做大规模金融市场调查的朋友那里得到的消息是英国会选择留欧，但是退欧也有胜利的可能性。”法拉奇是英国“脱欧派”的领导人物，他这么做基本跟叛变无疑。

　　“呸！”W叔一口吐了吃剩下的樱桃核。“这些狗屁政客，说的话屁用没有，都知道的东西要他说？就是出来博眼球的。”

　　随着唱票的进行，双方的差距不断缩小。又过了差不多1个小时，留欧派暂时逆转，领先了脱欧派4万多票。市场也随之给出了反应，半个小时内英镑一波小幅度上涨。W叔把吃完的樱桃核倒掉，哼着小曲步态轻盈地去倒了杯热水。

　　半小时之后，脱欧派又杀了回来，开票接近3成的时候，脱欧派以50.21%领先。市场开始坐不住了，有下行的趋势。从我旁边哒哒哒的鼠标点击声可以感觉的到，W叔那边明显的加快了交易的频率和速度。可能他觉得机会到了，或者在做对冲吧。

　　凌晨三点，伦敦下起了滂沱大雨，这也是我头一次碰上这么巨大的雷暴。办公室有妹子怕打雷，已经钻到了桌子底下。W叔坐在窗边，他的动作丝毫没有被打雷干扰到，眉头紧锁，双目圆瞪，市场的一举一动都被他看在眼里，在雷电的映衬下仿佛得到了什么神力一样。而市场那边，脱欧派已经领先到了50.9%。

　　投票过半，脱欧派继续领先50万票，BBC主持人的语气也变得有一点颤抖，似乎觉得自己看到的并不是真实的数据，但是屏幕上的数字时时刻刻提醒着我们残酷的事实。

　　W叔已经很久没有说话了，可能也不久，但是在这种情况下，我深深的体会到了什么叫度分如年。他把椅子往前挪了挪，后背绷得直直的，我从来没有见他这样坐起来过。

　　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把头扭过来，“有纸吗小Z？”

　　“有有有，我还有口香糖，要不要来点？”

　　“不用了，纸就行，3张，谢谢。”

　　我赶紧扯了两张抽纸给他，在接的一瞬间，我发现他根本就没看我这里，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屏幕，生怕错过一点点细节。我小心翼翼的放了三张纸在他手上，他拿起来对着额头反复擦了3、4下。我才发现，他的额头，脖子和鼠标上，都是湿湿的一大块。

　　我赶紧看回自己的盘，双方投票已过两千万，然而留欧派丝毫没有反超的迹象，稍微追上来的一点点票数也于事无补。英镑大跌10%以上，跌破1985年以来最低水平，1.34820。我根本不敢再往W叔那边看。

　　随着投票的继续，英镑并没有止住下跌的趋势，在脱欧派领先70万票后，英镑已经跌了11%还多。BBC预测公投结果为脱欧，脱欧派以52%的票数遥遥领先。

　　“差不多了差不多了，看来是要脱了。今天就到这吧，大家把手里的单子都出了，明天我们放个假，你们自己在家里研究研究盘，我们周一再见，今晚上大家辛苦了。”老板宣布今天到此为止，我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清空了仓，跟还没走的人说了再见，到了W叔这里，我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公投前意气风发的W叔已经不见了，现在坐在电脑前的人，蜷缩着身子，嘴里不停的呢喃着什么，手指还在飞快的在键盘和鼠标上操作着，整个人像是要扑进显示屏里。脚边泡好的茶也早已洒的到处都是，两条腿坐的极其标准，但是两只脚却不听使唤的来回乱摆，像钢琴的节拍器。我不敢去打扰他，只能走过去帮他把地上的杯子扶起来。

　　6月24日5：30 我家门口

　　在我关上电梯门的那一瞬间，我突然想到了我中午看到的W叔的样子。就跟我做荷官时候，身边围着的那群赌徒一样，他们眼中的光芒，并不只是贪欲，是对自己无限的信任和蔑视一切的自大。我曾在很多人身上看到过这种光芒，但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都会被这束光芒吞噬。

　　希望周一我还能看到W叔。